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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0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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趙頊這話不假。自王安石上臺, 設立三司條例司後, 朝廷一共推行了三樣新法, 分別是農田水利法、保甲法和將兵法。其中農田水利法是為富國,為了開辟荒地,興修水利, 使得天下田畝增產。而保甲法和將兵法則是為了強兵,為了以百姓護鄉裏。

只是僅僅這些,顯然是不夠的。只要國朝一日不除積弊, 就沒有中興的可能。而這“募役法”, 正是他和王安石兩人商定,最能革除積弊, 去民疾苦的新法。

所謂“募役”,正如其名, 是要以錢糧雇傭役力,替代以往的“差役法”。自古以來, 役出於民。有宋一朝,除了要繳納賦稅以外,百姓還要按照戶等高低, 輪流為朝廷服差役。其中州、縣役主要有衙前、押司、錄事等。鄉役則有裏正、戶長、眷長、弓手、壯丁等。都是為朝廷辦事, 需要承擔一定職責的任務。

而這些差役中,不乏肥缺,都被上戶占了個幹凈。那些苦差,則往往分給了中下戶,鬧得民不聊生。譬如“衙前”一樣, 就是替官府押運貢物前往東京。不論遠近,食宿都要自理,而且絕不能出半分差池。若有損毀,當役者還要照價賠償。有些地方距離京城太遠,動輒輾轉數千裏,只為押運一些根本不值錢的東西,鬧的人家破也是有的。

這積弊,也有不少大臣提出,歐陽修和司馬光都有奏本,闡述差役頻頻,擾得民間不得安生。輕者投獻田產,寄身於豪富之家,冒稱佃客;重者連家中田畝都不顧了,遠避他鄉,流亡隱匿。如此一來,還有誰肯安心種地,朝廷賦稅又要如何收取?

故而在解決了“富國強兵”的大政後,趙頊最先想到的就是此法了。那些見朝廷缺錢,就肯慷慨解囊的百姓,不正要好生呵護嗎?

聽到這話,王安石松了口氣,拱手道:“官家既能下定決心,臣自義不容辭。”

他別旁人更怕天子退縮。畢竟現在朝廷有錢了,礦山、鹽田、商稅三樣,加起來都要超過田賦所得了。而這些,還都能牢牢掌控在天子手中。若是天子因此心神安逸,不願再冒險革新,他在三司條例司中的謀劃豈不竹籃打水一場空了?如今有了國債兌付的激勵,能讓天子下定決心自然是最好。

然而心中激蕩,王安石還是不免道:“只是這募役法如今唯有總則,議定還要些時候。豪富之家難免生出怨言。若是眾議洶洶,還請官家以民為重,不為小人所動。”

這次的募役法跟之前的確不同,是需要下放到各州縣,讓官吏們“論定”需要募役的金額的。如此一來,耗時更長不說,難免還會讓那些豪富之家有了準備,群起攻之。面對這樣的情況,就更需要天子的決心了。若是天子猶疑不定,怕是這法令連東京城都沒法出。

此事趙頊心中哪會不知?然而又看了看手中的國債兌付記錄,他恨恨咬了咬牙:“這些人哄擡國庫券時,可沒有半分猶豫。朕自不能讓他們占盡便宜!”

在本朝,官戶雖說還要交田賦,但確實是免役的,因而“差役法”對其只有益處,沒有害處。但是改成了“募役法”,官戶也必須付“助役錢”才行。如此一來,數不清的達官士族恐怕都要反對此法,屆時鬧出的動靜,可就不是區區的“保甲法”、“貢舉法”能比的了。

如今趙頊的確是不缺錢了,但是眼看著這些人侵占朝廷所得,還要害民,他如何能忍?而這點國債的獲利都不放過,何況平日在鄉裏所為。他又豈能看這些人盤剝良善?

有了天子如此果決的答案,王安石心頭大定。眼見年關將至,也該把這募役法公之於眾了。



雖說這段時間,士林因“引力”一說紛爭不斷,但是老成持重的臣子,對此卻不怎麽關心。他們又不是靠經學吃飯的,對於這古怪的新學說更是不感興趣。與之相比,天子和王安石的動靜才更重要些。之前王安石提到的“貢舉法”未曾正式頒布,但是太學改制已成事實,估計考過明歲春闈,就要落實了。連關乎仕途的掄才大典都能動,還有什麽是他不敢動的?

因而在“募役法”正式出臺時,在眾人嘩然之時,不少人也開始奮筆疾書,上諫直陳了。

免除衙前重役,可是連司馬光和歐陽修都提過的。但是免役歸免役,讓官戶、豪右、僧道這些原本免役之人掏錢助役,可就是他們萬萬不願看到的了。若是士人跟鄉民一樣,都要掏錢才能免役,朝廷的體面又在何處?

莫說是這些朝廷忠臣,就連三司條例司裏任職的蘇轍都忍不住上本反駁,王安石可不願看到自家陣腳大亂,立刻安排其出京巡視各地水利。

連弟弟都被趕出京了,蘇軾自然也是大怒,就連赴宴時,也忍不住說一說國事:“自古役人必用鄉戶,猶食之必用五谷,衣之必用桑麻,怎能以他物充代?這募役的法子,實在異想天開,終會害民!”

說著,他對一旁正跟人竊竊私語的甄瓊道:“淩霄子乃天子近臣,何不勸諫一二?須知這募役法若是施行,似你這樣的道人,也要納錢助役了!”

這募役法的總則就是“計產賦錢,募民代役”。也就是不再征調鄉民,而是采取雇傭的法子,由官府雇役力。當然這個錢還是要百姓來掏的,就要按戶等和家產計算多寡,征收入庫。如此一來,豈不又給百姓增加了一重賦稅?還有士人自來為官,哪有掏錢助役的?貧者要加賦,富者也要平白給錢,哪有這樣的事情?

甄瓊也是好久沒參加這種宴會了,一直埋頭寫文,只盼能早些定稿,出版他的《造化論》。現在有了個底稿,正好拿來讓人幫他瞧瞧。沈括可以修改錯漏,李格非則能通順語句,有這兩人,他就不怕出醜了。

誰料正改著文,突然被點到了名,甄瓊也是一臉茫然的擡頭:“納什麽錢?”

“助役錢啊。你若是有房產、田畝,乃至耕牛、水車,都會算作家產,繳納助役錢。淩霄子不覺得荒唐嗎?”蘇軾見他一無所知,便解釋道。現在朝中上下都在諫言,能多一人幫著說話,總是好的。

甄瓊立刻警醒起來:“真要交錢?要交多少?”

“還在算,若是田畝過多,一年怕不要數十貫!”蘇軾立刻道。

“哦,嚇我一跳。數十貫還好吧?”甄瓊松了口氣,他現在雖然不拿月俸了,但是賬上的錢可是數不過來的,吃利息都比那數十貫要多啊。更別提他每年還有好幾萬貫的經費,朝廷既然要征收助役錢,交就交了唄。

蘇軾被噎的氣都差點沒上來,緩了緩才語重心長道:“不是這般算的。若是一戶交這麽多,天下賦稅又要增長多少?景聲,你家中應當也有不少田畝,能歸為上戶。不怕受其害嗎?”

甄瓊這小道不懂,韓邈這個商人總該懂了吧?

韓邈聞言卻道:“子瞻兄應當也知衙前之苦,此事總該想個法子解決。納錢看來是多,但是應役之費,也是驚人。且應役無法務農、經商,耽擱時間損失更大。其中優劣,還是要算算方知。”

“家家戶戶都要交錢,豈不是增稅?這種事還用算嗎?”蘇軾皺起了眉頭。他也是當過地方官的,見過百姓對於衙前的深惡痛絕。然而加賦斂財,他萬萬不能認同。

“若是服役,吃用都要自己開銷。就算一日只花十文,一載就要三千餘錢。應役兩載,花費六七千,家中還要缺個壯年勞力。若是能交錢免役,怕是有不少人會欣然應諾吧?”韓邈可不管蘇軾所言,直接算了起來。

這赤裸裸的數字,讓蘇軾一怔,他只想到道德大意,還真沒有仔細算過。然而念頭一轉,他又搖頭道:“差役乃是輪替制,並非年年應役,這算法似有不妥。再者說,若是家貧無法納錢呢?照常收取,豈不要逼得人破家!”

韓邈幹脆道:“若是無錢的下戶,就當免其差役。只要劃出個定額,按照家資來算即可。如果不願納錢,也可出人服役。有個挑選,自然會有人選更合適自家的方式。”

這法子可行嗎?蘇軾難免也思量了良久,才道:“如今女戶、單丁戶、未成丁戶這些免役之人,也要繳納助役錢,難道不過苛嗎?”

“只要是按田畝算,就有其道理。況且這些人還是只需繳納一半的助役錢,比尋常免役錢要少。若是家資不豐,自可由朝廷減免,少收或是不收。此事說到底,終歸是個算的問題。只要算出的數目有益於民,就可推行。”韓邈說著,長嘆了一聲,“不過區區商賈,思量難免有所不足,只會算算賬面的東西。還要朝廷諸公多多費心,想出個折中的法子。”

若是換個人這麽說,蘇軾必然不放在心上。但是這韓邈畢竟是淩霄子的夫婿,又是東京城一等一的大商人。若是施行這法度,對於他,乃至他身後的相州韓氏都有巨大影響。沒料到這人居然持如此態度。

饒是蘇軾文思鋒銳,辯才無礙,也要回去想上一想了。

韓邈對於蘇軾的想法卻不怎麽關心。這新法對他而言,最大的問題並不在東京,而在相州。他的《日新報》是因何而辦的,韓邈可沒忘記。

作者有話要說:  蘇軾最初是反對新法的幹將,在顛沛十載重新歸朝後,又反對司馬光罷黜“募役法”,再次被流放。不是他不合時宜只會挑刺,而是因為他親身經歷過,政治觀點發生了變化,站在了更廣大的百姓一邊。一成不變的只是人設,是人就會有變化,心態上的,閱歷上的,立場上的。而蘇東坡的偉大,也正在於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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